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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宏:宫本一夫《从神话到历史》推荐序

随读随写 2019-04-10

2014年初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一次性推出整套“讲谈社·中国的历史”丛书,引起巨大反响。2017年3月至2018年9月,台湾商务印书馆陆续推出新译本,丛书名为“中国·历史的长河”。和简体版一般,繁体版也邀请学者撰写导读。台湾中兴大学助理教授游逸飞先生期望做一个两岸学者导读的“对读”,基于逸飞兄的策划和帮助,以及台湾商务印书馆和理想国的授权,本公号陆续推出这套丛书的学者导读。

 

宫本一夫《从神话到历史》推荐序

许宏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

 

您大概已注意到,这套达十卷之多的中国通史丛书,开卷的作者——日本九州大学的宫本一夫教授是位考古学家。这是本卷与其他各卷一个显著的不同。另一个大不同是,其后九卷所叙述的历史跨度(从商代到中华民国),总计为三千多年,而本卷的内容远溯至一二百万年前,主体叙述则始于农业起源以来的距今约一万年前。

这从一个侧面告诉我们,只有考古学家用他们的手铲,才能解读文字诞生前那悠久时代留下的无字地书,担负起“拉长”中国历史的任务,进而给我们讲出一部完整的中国史的开端——中国远古时代的故事。同时,可以显见的是,与后面其他各卷相比,考古学家的这种叙述还是粗线条的。这又引出了考古学的长处和不足的话题,也即:考古学的学科特点,决定了其以长时段的、历史与文化发展进程的宏观考察见长,而拙于对精确年代和具体历史事件的把握。

上述考古学科的特点,也大致决定了本卷的叙事风格。譬如尽管书名为“从神话到历史”,但相对晚出、后世加工痕迹明显、无从验证的神话传说在被做了深度“解剖”后以十余页的篇幅一笔带过,这显然是出于专业的严谨。作者很快就回到考古学的话语系统,从一二百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东亚最早的人类、不同的石器工业传统谈起,娓娓道来。然后是一万年以来新石器时代的发展,多元农业以及陶器的发明,乃至定居社会的三种经济形态:旱作、稻作农业与狩猎采集。由自然环境到文化分区与谱系,再到大的时段划分,则颇有指点江山、纵横捭阖的大将风度。这些叙述对读者而言可能略显枯燥,似乎学术味儿重了些,但却是解读远古中国必不可少的轮廓性勾画。日后一幕幕感天动地的悲喜剧,都是在这个大的自然和文化背景下上演的,它们奠定了后世中国发展的基础。

然后,作者从多个侧面对黄河和长江中下游几个大的农耕区域的社会复杂化问题进行剖析,涉及性别、血缘、家族单位、聚落防御和社会分层等多个角度,图文并茂地对古人食住行葬等日常生活进行复原,当然更是考古学家的拿手好戏。作者最后还比较了这些区域在社会进化上的相异与相似之处,一幅多元的史前中国的风俗画在考古学家的笔下栩栩如生。

如果这些可以看作考古学家写史的共同特点的话,那么作者的个性特征使这书的若干特色更令人感兴趣。

虽然本卷主要是要交代“达成了政治上的区域统一的一元中国的出现过程”,但作者以其外国学者的独特视角,着意要“在放眼整个东亚的情况下,把中国置于广大的多元性之中来进行考察”。在上引关于东亚大陆史前时代的叙述之后,作者进而指出,正是这些农业社会中急剧的社会进化,使得中国大陆与日本列岛同时期的社会与文化产生了巨大的本质的不同。类似的比较性阐述在本卷中比比皆是。只有兼通整个东亚地区考古学文化发展的学者,才能有如此跨文化比较的宏阔视野,宫本先生正是这样一位优秀的学者。他对自己研究方向的定位是东亚考古学,其田野考古的足迹从俄罗斯远东地区直至中国大西南,研究的时间跨度则由新石器时代前期下延至铁器时代前期。

在学术信息爆炸,学术研究越来越“碎片化”的今天,已很少有考古学者能兼跨不同时段、不同区域和不同的研究领域,娴熟地驾驭众多的学术课题。宫本先生自谦地说他自己在本卷中所进行的通史性质的、网罗全域的综合研究还只是一个尝试。平心而论,这个尝试是成功的。由于教育和研究体制的差异,日本学者在“通识”上要优于中国学者,后者偏于专精而有条块分割之嫌。作为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中国学者,我个人的学术视阈就偏窄,因而在与包括宫本先生在内的外国学者的交往中常有自惭之感。这也反衬出这本书对中国读者的可贵。

本卷中“非农业地带与农业的扩散”和“畜牧型农业社会的出现”两章最能显现作者学术视阈的宽阔和功力的深厚。在这里,中国学者笔下或多或少、有意无意的中原中心观或东亚“大两河流域”(指黄河和长江流域)农耕区中心观不见了踪迹,作者给予“中国大陆文化谱系的两极相互接触地带”以同等的关注,指出在这里“农业以适应各自生态的形式诞生,农业地带顺应着环境变化与社会变化的阶段分别向北、向南扩散”。而在农业向北方扩散的区域之中又产生了依存于畜牧的农业社会也即“畜牧型农业社会”。“就这样,亚洲东部的水平方向的社会分支逐渐完成,即农业社会,从农业社会分支出来的畜牧型农业社会及其发展型即游牧社会。并在其周边的西伯利亚至北极、热带地区形成了狩猎采集社会。”

作者进而指出,“上述格局直至今日,包括无文字社会民众在内的地理上的社会分化,其实早在新石器时代终末期就已开始了。了解到这一点之后,相信读者对史前时代研究的重要性一定也深有感触吧。”在这里,貌似跟诸位没有什么关系的远古与我们身处的现代接轨了。其实,作为一位具有人文关怀情结的学者,宫本先生在本卷的《前言》中即已开宗明义地指出,他是期望读者借此了解“以考古学为对象的区域考察如何关系着该区域近现代史的问题”。可以说,贯通古今,构成本卷的又一大特色。

全书的后半部分是整个王朝中国诞生故事的“戏眼”。关于东亚大陆从多元到一体的早期国家形成过程,作者从区域间的交流与社会的统合,牺牲与宗教祭祀两个大的方面展开论述。

最后阐明这些因素的相互作用,导致早期国家的崛起。二里头文化(作者认为即夏王朝)已“形成多重性的礼制。这正可谓是商周社会的基本道德观念即‘礼乐’的开端”。而商王朝可以“定位为在东亚确立了早期国家阶段的王朝”。

关于中国早期王朝的研究,在中国和日本考古学界有一个有趣的动向。对上个世纪中国学者积极地将传世文献中的国族(王朝)、都邑等与具体的考古遗存做“对号入座”式的比附研究,日本及欧美的研究者一般抱持审慎的态度。但近年来,日本学界开始有认可夏王朝真实存在的倾向。继饭岛武次、冈村秀典教授之后,宫本一夫教授在本卷中也开始持“二里头文化即夏王朝,夏王朝确实曾经存在”的观点。

与此形成对照的是,自新世纪前后,一些中国中青年学者开始反思,逐渐接受20世纪上半叶以《古史辨》为核心的反思传统,以及海外学界相对保守严谨的态度和观点,“超脱”出原有的话语系统,出现了质疑传统的“夏王朝可知论”的声音,提倡“有条件的不可知论”(即主张没有当时的有足够历史信息的文书类资料出土,不可能解决族属和王朝归属问题),形成两大话语系统并存的局面。

可以预见,关于夏王朝是否实际存在、是否相当于二里头文化之类问题的讨论还将持续下去。但诚如宫本先生在本卷中所言,与其执著于这类问题,“不如对二里头文化是否达到了王朝所应有的社会进化水准的问题加以客观论证”。这一理念成为中外学者的共识,是令人可喜的。

在展开本卷的叙述之前,宫本先生先给读者讲了中国发掘的故事。其中既有对中国考古学史的全景式的扫描,也有他个人在中国各地参加田野考古实践的见闻和体会,可以从中了解外国学者眼中考古人的工作生活、待人接物乃至当地风土民情等,读来饶有兴味。比如看到作者提及中国人的好面子,他作为“中国通”对各地美食的评价,你可能会会心地一笑。其对外国学者在中国考古学史上业绩的评价,持论允当;他善意地指出中国当代考古的问题所在,可以作为很好的镜鉴。

他的许多总括性认识如他山之石,发人深省:“我们不能用以中原为中心的单一的发展规律和战国时代以后正式成形的中华的概念或者说是中国的概念来看待其后的中国史”。“以中华文明为主干的中国史观不过是着眼于一方的区域历史”,“中国的历史并不只是农业社会的历史”。“商周文化是南方的文化轴,北方青铜器文化是北方的文化轴”,(两条文化轴的)“接触地带才是生成新的社会体系的源泉所在”。种种表述,都颇富启发意义。

著名考古学家、英国剑桥大学教授伦福儒指出,“现在,(考古学)已成为世界各国许多人都感兴趣的一个领域。其部分原因是,它使我们每个人都有机会充分地了解本国的历史。但是,如果把注意力只集中于本国,那就是沙文主义。考古学还使我们有可能把每个国家的早期历史看作整个人类更大范围的历史的一部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身为中国人读读外国学者眼中的中国考古和中国历史,倾听一下不同的声音,不亦乐乎,不亦清醒乎?


2011年11月  

  

(本文原有注释,此处删略。如需引用,请参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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